英國金融時報副主編:中美貿易摩擦只是一個“癥狀”
2020年農歷春節前,中美兩國用一小時的簽約儀式,宣告中美長達兩年的“貿易戰”暫告一段落。但第一階段經貿協議的簽訂,并不意味著中美關系就“高枕無憂”。
第一階段協議意味著什么?未來,中國和美國這一全世界最重要、最強大、最有活力的兩大經濟體之間的關系,將何去何從?
CDF Insight在中美第一階段協議簽約之際,推出系列專訪。邀請多次中國發展高層論壇的中外方代表,為您詳解中美經貿關系未來走向。
馬丁·沃爾夫 英國《金融時報》副主編、首席經濟評論員
中美貿易談判:
有協議顯然比沒有好
CDF Insight:中美已于1月15日簽署第一階段協議。您此前一直在關注中美貿易談判事宜,就目前而言,您如何評價這份協議?
沃爾夫:對中美第一階段經貿協議,我有三個主要的觀點。
首先,有協議顯然比沒有任何協議要好得多。這表明兩國有合作的能力,也表明雙方有互相妥協的能力。
在我看來是個好的現象,比雙方貿易摩擦繼續加劇、繼續累加關稅要好,看到兩國將達成這項協議我感到很高興。
第二,這項協議的作用非常有限,并不足以解決美中兩國過去幾年在貿易、科技、投資等領域的重大分歧。
相關問題的未來還不明確,因此也很難確定這項協議是否會解決中美關系的遇到的問題。
第三點,這項協議到底會將中美關系引向何方。除了貿易談判方面,宏觀層面上的中美關系會去向何處?
還有一個基本的問題,面對中美貿易關系未來的不確定因素,兩國經濟最終會有多大程度上的“脫鉤”?
總的來說,我很高興看到兩國將簽署這項協議,但是我認為協議本身并不會在解決中美問題上給出特別明確的方案。
中美第一階段經貿協議簽約儀式
CDF Insight:在過去兩年中,“不確定性”成為了兩國關系的關鍵詞。這種不確定因素還將繼續存在嗎?
沃爾夫:是的,目前經貿協定對中美關系的改變還處在一個初期階段,不太能預見最終的結果。在這種背景下,不確定因素還將繼續存在。
但我認為這項協議至少起到了一個“重新校準”的作用。
所以如果你是投資者、或是一家公司,并且對貿易感興趣的話,應該做出長期的決策,斟酌一下自己應該投身中美貿易的程度。
因為現在美國企業想要同中方或在中國開展業務,中國企業同樣也想和美方或在美國開展業務,科技行業更是如此,但中美關系的不確定性也依然存在。
CDF Insight:有人擔心如果中美雙方不能很好地執行第一階段協議,就會對第二、第三階段協議造成影響。您如何看待這種擔憂?
沃爾夫:我不認為實踐和討論是孤立的二者。重要的是說到做到,并且開展切實的探討,找到二者的契合點。
美國有一些人認為中國做出各種承諾,但并未真正履行,但我認為中國也會有人對美國持有一樣的看法。
沃爾夫在中國發展高層論壇上
所以這需要雙方的努力。
現在中國如此強大,又在政治經濟制度上和美國存在一些差異,僅僅這些就已經讓雙方步履維艱了。
世界歷史上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也未曾有過“全球經濟”的局面和那么多政治經濟體制各不相同的大國。這是全新的挑戰,沒有人知道應該如何應對。
CDF Insight:現在中美都面臨巨大壓力。比如美國某些參議員認為這項協議代表美方“投降”了,有些中國人認為中國總是在滿足美方的要求,這會傷及中國的企業和農民。雙方都認為自己為這項協議做出了足夠的妥協。在這種情況下,您對兩國有怎樣的建議呢?
沃爾夫:要回答這個問題其實不難。總體上來說,協議內容需要足夠的細致,好讓人們理解雙方所達成的共識,同時遵守這些共識。
本質上來看,達成協議就是要在雙方之間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重要的是要讓雙方都認同協議內容,并感受到對方在認真地履行。
從另一方面看,任何協議都不可避免地要犧牲掉某些人的利益,以追求更大的利益。
中美關系:貿易摩擦只是一個“癥狀”
CDF Insight:在您看來,中美貿易摩擦以來,中美關系有何變化?
沃爾夫:從某種層面上看你的思考方向是對的,但是我會反向考慮這個問題。
我認為貿易摩擦很大程度上是由中美關系的變化、中美經濟關系變化引發的。也就是說,不是貿易摩擦導致了變化,而是變化導致了貿易摩擦。
那么是什么樣的變化呢?我認為主要有兩方面。
首先,最根本的是美國經濟體制各方面的變化。
這是整體上的變化,而不僅僅是特朗普,只是這些變化是從特朗普當選后開始而已。貿易摩擦和科技摩擦只是這種基本變化引發的“癥狀”。
本質上看,美國現在對中國產生了兩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中國是美國主要的挑戰者,也是主要的戰略競爭者。
這種觀點就是在這五六年前出現的。后來奧巴馬政府推行“重返亞洲”戰略,這種觀點就明顯增多了。
我對此觀點不會做出對錯的評判,只是想陳述一個事實:人們擔心中國成為美國各個領域的競爭對手,尤其是經濟方面的競爭對手。這是一個觀點上的巨大變化。
第二個變化就是美國人觀念上的變化。
中國不僅僅是美國的競爭者,還是一個有著截然不同的政治意識形態的競爭者,而且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將如此。
另外,還有特朗普這一角度。
特朗普認為,在任何貿易關系中,只要美國陷入赤字,就會對美國造成不好的影響。特朗普定義一個貿易關系好壞的標準就是美國是否處于貿易平衡或順差的狀態。因此他認為中美貿易關系非常地不公平。這些觀點引發了中美貿易摩擦。
另外,美國目前還尤其關注中國貿易政策的某些具體方面。
所以,貿易摩擦只是上述問題的結果,不僅僅和貿易有關,而是有更宏觀的因素,貿易摩擦只是一個“癥狀”。
總體上看,美方還有很多根深蒂固的疑慮。
我認為,我們應該把貿易摩擦看作是美中復雜緊張的關系中的一個重要方面,不要孤立地看待貿易關系。
同時,消除貿易摩擦也不能單靠解決貿易問題來完成。
就算解決了貿易問題,中美關系也無法回到七八年前的狀態,因為兩國關系還包括其他諸多方面。
貿易非常重要,但貿易并非問題的全局。中美兩國已進入一個新時代,必須找尋新的方式處理兩國關系。
但我個人還沒有考慮清楚應該采取什么方式。
CDF Insight:最近,越來越少看到人們像幾年前那樣非常樂觀的談論中美關系了。
沃爾夫:就算人們對中美關系有些悲觀看法,也不是貿易摩擦導致的。
因為貿易摩擦只是一種“癥狀”。如果只和貿易有關,從技術層面來講就不會沒有解決的辦法,只是解決起來比較困難而已。
CDF Insight:您認為“經貿關系是中美關系的壓艙石”這樣一種比喻依舊適用嗎?
沃爾夫:這個問題很有趣。我認為這個比喻既恰當又不太恰當。
中美兩國通過貿易逐漸相互依賴,這種依賴對兩國的企業和經濟都非常重要,對中美關系的發展也起到重要作用。
如果將它比作一艘船的壓艙石的話,我覺得從一個方面講是對的。
但是還有另外一個方面,就是如果人們認為某個貿易是“不公平”的,無論出于何種原因,貿易往來越多,可以引發不滿情緒的經濟活動就越多。
也就是說,經貿往來越多,摩擦就會越多,一旦“超載”,船只就有可能“傾覆”。若是“壓艙石”沒有起到穩定船只的作用,那么巨浪就可以將船掀翻,而“壓艙石”本身的重量也會加速船只的傾覆。
這就是貿易的復雜之處。
我們無法確定它是否真的會起到“壓艙石”的作用,是能穩定中美關系,還是會起到相反的效果,因為摩擦涉及諸多方面,與貿易、投資、科技、知識產權等都密切相關,無法盡數解決。
所以我認為兩國的這種相互依賴具有兩面性,雖建立起了更加緊密的聯系,但是也催生了一些摩擦,而且不能確定哪一方占比更多。
重塑信任:
關鍵在于中國經濟改革走向
CDF Insight:在當前局勢下提升中美之間互信,您有什么樣的建議呢?
沃爾夫:這個問題和中美雙邊關系聯系不大,主要取決于中國的變化,也取決于美國和西方內部的變化。國家內部的改革與進步和國際關系的發展緊密相關。
外界人士和像我這樣的“觀察者”并不能清楚地看到中國經濟未來會如何發展,但在中美關系中,中國經濟改革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中國的經濟體制會不會繼續保持現在的狀態?
我認為大致保持現有的狀態是一種比較合理的選擇,就是保持現有這種混合的經濟模式,一部分私有制、一部分公有制、國家也扮演重要的角色。
問題永遠都會有,這是國際關系中的常態。一個明智的政府應該認識到這一點,盡可能預見問題,問題出現便及時應對。
中國會繼續發展,變得越來越重要,越來越有影響力,所以我認為有兩個問題至關重要:
第一個問題是中國未來將如何發展?
第二個問題是隨著中國的發展,會不斷出現新的問題,中國有沒有可以避免這些問題的方法?
一直以來我都在思考中國能否提出一種世貿組織的新型談判模式,來應對諸如中國在世界中的角色,或中國與其他國家的經濟關系等重大問題。我認為中國有能力,可以在多邊格局中有所作為。
CDF Insight:您是否有注意到,根據《金融時報》報道,中美會在近期重啟戰略與經濟對話?
沃爾夫:我也關注到了這一點。
CDF Insight:您認為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目前的戰略對話同小布什和奧巴馬政府時期所開展的對話相比有何不同呢?
沃爾夫:我更感興趣的是雙方決定開啟對話的做法本身。
我認為保持對話是好的。特朗普政府做了很多蠢事,其中一個就是停止對話。但對話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很大程度取決于參與討論的人,以及他們行使怎樣的權力。